[人生走馬燈] 這一個妻子,偷偷藏著先生的部分骨灰,收進戒指盒裡。

文字:陳育萱
編輯:陳夏民

記憶裡的每一片刻,都是無法測度的人生。


歡迎蒞臨不測之人的人生走馬燈,這一集的故事主角,是在先生蘇進伍溺水死後,與婆婆一起守著家園的寡婦:林晏真。她撫摸著先生的骨灰碎屑,想起他生前在宋江陣中反串扮演孫二娘時,她總為他化妝,還羨慕他皮膚白......如今,她忍不住逼問自己:如果當初可以看出什麼蛛絲馬跡,先生是不是就能逃過一劫......

Photo CC by Giacomo Carena
蘇家僅存的兩人,守著三合院,一半已經荒棄的房間,她面向鏡子,一時間遺忘了自己的名字,她看鏡面上有灰。

電腦冒出的登登音效,多半歸屬於工作。她的身體瓜分給各式各樣的事件,她是採訪者,負責挑出骨血嶙峋,淋漓潑灑成一則新聞。因而,她根本忘了,戴著麻披著白衣究竟是怎麼回事。如今她唯一記得的是不停點頭,對每一位前來探問的人點頭。她應該要搖頭的,只是沉重的帽子壓住咽喉,所以她就點點頭,表示知道了。

下標題都是主編的事,自從請了長假,孤獨就咬住她的後頸,不讓她再有機會翻身。她寫過再多的報導,現在唯獨剩下她與進伍之間。她琢磨,對著鏡子發呆,向每一種可以反射的鏡面深深凝視過去,她內心曉得進哥還沒走,從她撫摸到他冷霜臉龐的片晌,她便知道這一切會不厭其煩地反覆,好像有人按著她胸口的警鈴,但只有她聽見。於是她得盡量不跟人說話,話不說了之後,失溫的現象拌入日常生活,比起之前的工作,這種無所不在,混雜在咀嚼,呼吸,夢境中的事更讓人無法忍受。

之前因為工作,死亡的殘影經常與她見面。大半夜到僻壤向警方追索訊息,一小方版面就是一個人,他或她委屈地縮在那,被她用一支筆圈限其中。這些,必然存在的要素是當事人,家屬,警方,檢方。每一方被召喚過去,因為一個人的生命消亡,被擦成空白,於是沒有人能夠照他原本的樣子離開。

她的手確確實實已經碰觸到燃盡之後的灰沫,蓋上瓷罐蓋子時,她仍下意識想問,這是他嗎?阿母低頭掩面,特意從療養院接出來的弟弟阿義,他們的樣子都一夕間換了,甚至為了證明此事真實,他們說著生硬的話,像是有誰要他們朗誦出一段台詞那樣。

蘇家三合院的地面,以零點零一秒的震幅,擺盪了,又停止了。臉上的表情已經乾硬,手腳空蕩蕩地擱在空中,所有人都在等一個休止符,於是,她說,回家去吧,辛苦了。她吐出一個字就黏上一層膠,嘴唇下一次要張開就益加困難,到最後,三合院又剩下她與阿母。阿母在她的房間,而他們只隔一扇門就能覺得天涯海角。原本說好要裝潢的,現在滿牆的淡漠藍色,加上桃紅色的床套,交織割畫出鬢角的汗。房間稱不上熱,然而最近她卻無端流汗,手心尤其濕淋淋的,反教她想起陂塘的水溫。

雨水,在進伍化成灰燼的前後幾日,開始毫不留情地噴擊屋簷,偌大空洞聲引來敏感的低吠。可能是冰島吧?她站在蒙塵的紗窗前,猜想牠們也好一陣子沒好好睡了。這幾隻是被阿進帶回家的流浪狗,她愛牠們,還分別用可愛、勇猛、嬌媚的形容詞喚牠們,要是錯了,牠們可就生氣了。阿進聽她說這些,猛然大笑說,沒騙人?

她對他永遠誠實,他對她做的一向實在。記得的真實是他在房間裡幫她吹半乾的頭髮。鏡子一面,他細心撥鬆髮根,再順著頭髮吹。他鞠身替她完成這一切時,總會說,看看,妳多一根白頭髮了。她佯怒,哪來這麼多白頭髮,拿來,我自己吹。他又會笑著把吹風機搶走,假裝仔細搜索,但會趁她不注意時,親她一下。她以笑來回應,用指腹摩娑起他的臉,說,你看你,都比我會打扮了。阿進會聳聳肩,他大概記得自己曾誇過她上完女裝後的神采,就約定了,下次一起化妝?

好啊,這個約定被拋進無垠的時光長廊,現在以莫名的扭力藏在這間三合院裡,讓她再也找不著了。諾言的那一端浸了水,之後便成了汪洋。她摸了摸自己的臉,希望這面正常的鏡子會有那麼一瞬,使她重建兩張並美的臉。

阿進曬不黑,是因為這樣,火化後的他也特別白嗎?她擅自撿了一根沒燒盡的骨,放在一個絨布戒指盒內。她做這事時,幾乎是自然反應,等回過神來,她也已不好開口要重啟骨灰罈了。可是,到此時,她多慶幸自己留下了某一部份的他。當她第一次踏入這房間,成為他的妻子時,時間被壓縮得好扁,彷彿伸手一拿,只餘一疊資料夾寬度,甚至不知不覺被她裝在盒子裡,拿出來都感到太過輕鬆,而又因為這份輕鬆而感到罪咎。

上個月的事,她與進伍相擁入睡後,他吵醒了她。他一面抽筋一面用嘹亮的嗓音說著夢話,他說,我就要飛起來了。她看著趴睡在床上的身體,為他按摩了小腿。隔日,她跟阿母說,伊昨暝忽然反爿,煞跌落眠床腳。阿母因此做了豬腳麵線,吩咐一碗給進仔,一碗拿去關帝爺那邊拜一下。阿母叨叨絮唸,晏真倒也將它背誦如流,在關帝聖君面前細說一番。殿上木刻的小尊關公坐姿,斜持青龍偃月刀,美髯彷能飄起來,雕刻師傅為關帝爺召來了隱形的風罷,她只是凡胎肉身,沉重三拜之後離去。

Photo CC by Nicky Fernandes

只是,刮出回憶的脊髓,她未曾料過,這一旋步離開,殿上的關帝爺竟什麼也沒指示她,便讓她離開了。她總想,關帝爺如果給一點點暗示,即便再小的,都可以讓她發揮最敏銳的記者本性,一點一毫收進緊急資料庫,在她所能知道的危機點上,疾呼,快走,不要去,快回來!

她又懊惱的想,這是一種徒勞,幸而這份徒勞使她雙腳疼痛,雙目遲疑時,手中還握著一點證據—神與人,不是幾張神桌擺在眼前,人跪地下去,神就能回應。她聽著拜墊旁不乏唸唸有辭,祈禱彩券中獎,股票大漲,口袋裡更可能隨時揣著錢,要溜去彩券行或什麼證券公司,驗證大威神力。進伍不做這些的,她明白,即便他跳了多年宋江,他仍然一再地說,他跟神明不熟。但她從他眼珠轉動的方式猜出,神殿上各尊神明,他早打過一輪招呼。

進伍的遲疑有點道理,阿義的事等同抓緊了他的後衣領,怯步也不奇怪。心情歸心情,做事明快的特點不受影響,這就是進伍的優點。之所以她經常聽到懊惱抱怨,不外是什麼什麼應該可以做得更好,無傷大雅的小事,沒有意義的鬥嘴,擠成一串鈴鈴作響的風鈴,不知哪來的惡風吹襲,臉頰的肌肉再也跟不上清脆樂音。

她驚覺自己忽然不會笑了,從那一夜開始。

——摘錄自 陳育萱小說《不測之人》之〈未熄〉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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