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人生走馬燈] 這一隻鬼，在自己的靈堂上，想起父親靈堂上的遺照。

文字：陳育萱
編輯：陳夏民

記憶裡的每一片刻，都是無法測度的人生。

歡迎蒞臨不測之人的人生走馬燈，這一集的故事主角，是一隻不知道死後生活為何的新鬼：蘇進伍。他死後，幻化成鬼流連在家鄉各處，回顧人生，想解開許多不解之謎。他在自己的靈堂前，憶起父親靈堂上的遺照......

Photo CC by Saad Akhtar.

當初，阿爸不再肩負陂仔尾的農地工作，家中農事就成為他的重頭戲。他得將採收回來的作物分類，該剪枝的剪枝，該剝皮加工的，半樣不得馬虎，事情細碎繁雜。阿爸日日來回於車站和厝頭後，疲倦有如一隻揮之不去的鴿子，停在肩頭。冬夏交替，臉都髒了。阿爸離不開鐵工廠，沒機會呼吸到鮮綠的空氣，腰骨就頹敗下去了，再後來，連宋江陣也不跳了。

畢業前的假期，他肩頭的書包壓出的印痕一路擱著返家。阿爸坐在客廳裡，背對著門，臉朝著電視，一動也不動。

「阿爸，今年無跳宋江？」他問。

回答他的是一串咳嗽，他意識到後，阿爸才轉過來擺擺手。

「隔年啊，隔年再講。」阿爸說。

來年，老父就亡了。

那次，他難得坐在阿爸身邊。腿上的椅子是早年阿爸熱衷木工的成果，那會兒屁股些許空涼涼，可他依然維持不變坐姿。阿爸吃完一塊甜糕後，再吃了一塊。他記得阿爸對甜食沒興趣的，忖了半天要問工作的事，竟想不出要問什麼，他跟阿爸本就無話可說，後來他加入宋江陣，話題亦擠不出更多，於是他繼續百無聊賴地看著阿爸吃完半盒快過期的糕點。

關於鐵工廠，那是阿爸長年罔度的地方，他想像有人以陰暗鐵灰的色調搭建廠房，聚集召募來自各地的外鄉人，令他們工作，令他們身軀淌下不知凡幾的，巨量而無法止息的汗水。應該是這樣吧？他從側臉進而揣想阿爸正面的情緒，高聳的額頭，接近太陽穴的地方青筋有些浮突，有似一條骯髒的蟲子，埋伏在血脈裡，吸呶著清明的思緒和好情緒。牠掠奪這個難得的守地，飼主毫無察覺，故在嚴冬慈悲的掩護下，牠深以為傲地存活下來，不肯還回一滴血。

有消息再跟我講，我欲返來。他下了結論。老父雙斧擎著，那是李逵保護頭旗的身段，虎虎生風，蘇進伍想再看一次。

明 陈老莲 木刻版画 水浒叶子 李逵（取自維基）

嗯。阿爸只回了單音。於是，他瀟灑化身為一隻遠征的鴿子，跳入北駛的車。路途遙遠嗎？北風比南方更強勁嗎？他從人潮湧擠的天橋走過，爬行在公車上或下之間，總是跟人群在一起，新種的行道樹配搭甫開挖的路段，花時間消耗在等待通過，百來輛的摩托車暫停在路口，把斑馬線都覆滿了，行人靈活流竄，猛然灑到地面，頃刻便消失在馬路的另一端。柏油路面硬澀鐵灰，他的腳掌有些發疼，新奇的消息不斷輻射而來，令他發瘋似地想搞清楚這座城市。他作為一隻最初的鴿子，棲止在這地方的代價是偶爾才打開羽翎。這樣的生活所見不是天際線，任何時候平躺下來，僅是一道塊狀接連下一塊狀，緊緊黏附著不明的動機。行在地面，卻躑躅著四周盛溢的虛擬消息，他必須謹慎，因為卸下翅膀之後，他還找不出回家的路。

蘇進伍想起老父凌厲的眼神，要他閉嘴專心。鑼鼓齊響，老父執雙斧向空劈劃出軌道，完全不拖泥帶水，在陣頭前方，一夥人進行對打，又或者變幻為流星陣。未打面著裝的宋江腳，臉面樸素，兵器拿在手中，既能護身，亦是驅趕災晦。關帝爺在轎上，不隔不蔽，圍聚的人們能確見祂的面容。如此近身地看，神面如人面。

「恁返來了？」阿義說。

隆冬的夜晚，陂仔尾舉望都是沉寂的顏色，他在轉乘的公車上差點睡著。下了車，走上一段，老榕，苦楝，茄苳，翅子樹，所在的位置與記憶無誤。轉進家屋旁的小徑，眼前純白，他感覺有什麼瞬間振翅飛過了，南方鄉野暴露在大雪之中，小弟放下紙蓮花，繼續再拿下一張。每個人的神情他都覺得太過模糊。公廳擺著被框起來的老父，選的是六十歲生日，素面拍下的大頭照。那次，每人都拍了一張，照相館為了使人青春滿面，把臉上的瑕疵都修去了。阿爸拿照片之後，要照相館把他的臉改回來。改不回來了，照相館大概是這麼回答。阿爸沒有再說什麼，又獨自去拍了一次，心有歉意的老闆，算了很低的價錢給阿爸。他得知這件事，已是阿爸領回第二次照片的時候。阿爸瞇著老花眼，拿得遠遠地看了又看，吩咐阿母幫他收進抽屜裡。

細節等倍放大到一張遺照那麼大時，蘇進伍困惑了。這樣的照片真實無比，宛如是阿爸把身軀的其他部分塞到神明桌下而已。

這一切來得緩慢，格放的記憶一旦抽出，沒完沒了。

他再回頭，從阿爸的葬禮結束後再回頭，眼前是蜷縮在客廳的阿母，那同樣不願展開的身體，背對一切。

蘇進伍拍了拍母親的肩膀，手環著她堅硬沉默的身子。經過一整夜奔波的身體，渴望碰觸擁抱旋即帶來等量的暖意，劃開暗夜大雪的真面貌，沿線切割，剝開，讓屬於三合院的色調歸位。

他曾這麼希望的，現在也是。不過，母親仍舊是一動也不動，連回頭都無。

——摘錄自 陳育萱小說《不測之人》之〈返來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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